小和尚坐在树上,捧着脸犯着闷。
白净僧人行走在田野间,高及大腿的稻子整齐的排列在田地上,被即将到来的丰收压垂了头,小和尚放眼望去,一片金绿色海洋随风起浪。
僧人掐着佛珠,俯身捻起一点泥土,土地是否肥沃,老道的一模便知,小和尚远远瞧见这一幕,又看见僧人附身捻土,已经是第十三次,这都看不出土地好坏,不由的在心底笑了几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。
就算捻土看不出,一大片迎风摇晃的稻子多显眼。这地好着呢。
一个老农远远瞧见僧人,赶忙走了过去,黝黑的身影没入金绿色海洋里,如芥子般不起眼,僧人朝他施了一礼,老农手忙脚乱的还上几礼,殷勤的恭维一番后,连问了几句话,僧人一一作答,遇老农挠头不懂,便往细说,老农絮絮叨叨的求着更细的解释,问到后面,有些前后矛盾,如一团乱麻。僧人毫不厌烦的再细细解线,一团乱麻以水滴石穿的功夫去解,老农听到后面,恍然大悟,连忙称谢。
小和尚爬下树,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,也不生气,只是碎了几句晦气,再装模作样的念上几句阿弥陀佛,拍拍泥,向僧人走去。
头顶的天空,低低飞过一群麻雀。
这几天,小和尚想不太懂,为啥这僧人那天进灵谷寺后,秃驴话就少了九成,一天到晚,不是念经就是念经,平日都没见他这么虔诚,这临时抱佛脚的,就不怕佛有脚臭?
秃驴天天躲房里,斋饭只吃上下午的,香客也少见了,除了几个特别熟络的跟他一同念上半天外,就没再见人。平日少了个插科打诨的,小和尚不自在得紧。
不远处的山上,去了一伙樵夫,几人砍下一棵树后,一人抡斧砍断树枝,一人弯腰捡起,连捋带理的弄断几根小枝,捆到一起,其他人也这样分工着。下午的太阳不毒,山间凉风习习。
小和尚托起稻子的垂穗,那僧人还在弯腰捻土,他就纳闷了,这僧人是跟这田地过不去?还是哪个庄稼汉偷了他媳妇,让他被迫出家?
“这年收成不错,稻子也好,只是这地十几年后就会被分。”
僧人不再捻土,走到小和尚身旁。
小和尚一言不发,他觉得这僧人是真和尚,八天前带他去凡间化缘,出了灵谷寺,僧人买下一匹骡子,把小和尚放骡子上,自己徒步。两人大体相安无事,一路上既无风雨也无晴,用街巷脏话来说,就是老天爷想拉拉不出,僧人添置了三副芒鞋蓑衣,系在骡子屁股上,小和尚原猜其中一份是备用的,哪知道半路碰上一个赶路进城当官的书生,僧人就将芒鞋蓑衣送了他,还说两天后有雨,书生收下,只当遇上了好心人,道谢了几番后,急匆匆的赶路去了。
两天后,竟真如僧人所说,天下了雨,不大不小。
摇了摇稻子垂穗,小和尚看向栓树下的骡子,骡子背对着这里,别的不说,小和尚觉得它屁股是真的翘,明明是公的,却生得一副好屁股,寺里的毛驴怎么看怎么比不上。
这几天碰巧撞上晴天,僧人说之后十来天都无雨,这一年是个确实的丰收年了。
小和尚放开垂穗,没调皮的剥开里面的稻谷,种庄稼的不容易,靠天吃饭,雷霆雨露,俱是天恩,这点,他虽小但还是懂。
僧人将这一幕收在眼底,
“周边十几亩地,都是农户自己的,周边不是没地主,只是这里近京城,地主不敢吃下这片地,保不准今天吃下,明天路过几个诗人有感而发,上京城作几首感伤农人的诗,一宣扬出去,吃下的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。”
小和尚真心觉得他是真和尚,这点细枝末节都放在心里,计算得清楚。
“这个王朝叫大楚,现在的皇帝守成有余,一亩三分地的事管得一清二楚,但是也只能管一亩三分地,远一点,过了江南,那里佃农多,地主多,官地相护也成了民俗,手伸不过去,上一位皇帝削九王时途径南方,猛药重治过,现在才没多大问题。”
“地主全坏透了,我隔壁二愣子的爹娘就是给地主逼死的。”
原是凡间人,小和尚语气愤愤不平,僧人却摇摇头,
“也不能这么说,地少的地主对佃农很是关照,平日嘘寒问暖,逢年过节贺福送礼,亦不在少数,佃农受伤,家中新丧等事,也需地主掏钱摆平。”
小和尚不说话,这僧人没秃驴好,说话又高又深,看不透,听不懂。
“佃农也非全是可怜人,地主总会摊上几个好吃懒做的佃户,只是好吃懒做还好,平日接济一下,自不会有什么,可是假若他们是贪得无厌的无赖汉,得一寸进一尺,地主不愿给予,他们便造谣传至别村,一坏了名声,就没佃农愿去那地主的地上劳作了。”
僧人有些不厌其烦,
“你可懂得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?”
“自然懂得,秃驴跟我说过,说是春秋时期,楚国有个大王,想要侮辱齐国人,所以在宴会上压了一个齐国小偷上来,跟齐国使者说,这是齐国人,齐国使者回他淮南为橘淮北为枳。”
小和尚被起了话头,也絮叨了起来,
“我觉得那大王是真蠢,应该说那齐国小偷其实是在为齐国高官偷盗,然后再压一个楚国小偷上来,说他为楚国平民偷盗,劫富济贫。这样随机应变,楚国小偷为仁义,齐国小偷为钱财,淮南为橘淮北为枳,拿他原来的话噎死他。”
僧人笑了笑,托起一把垂穗,道:
“你确实说的不错,只是那齐国使者会不会也随机应变,说楚国平民生活贫苦,所以楚国小偷为仁义,齐国平民人皆富足,所以齐国小偷为钱财。”
小和尚挠挠头,想着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,他低头思考了好一会,说道:
“那个孔什么不是说过,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齐国小偷取之无道,算是小人,楚国小偷取之有道,真乃君子。楚国连小偷都是君子,那么楚国岂不是远超于齐国?”
僧人摸了摸脑袋,破天荒的竖起一根大拇指,
“机灵!”
小和尚挺胸抬头,也不看我是谁?江湖大名鼎鼎的……
大名鼎鼎的......灵谷寺…小和尚。
“你能想到这一步,很不错。”
僧人双手合十,赞叹了一番,但很快话锋一转,
“只是,若楚国平民连温饱都顾不上,又怎会追求路不拾遗,无人遗恨的君子盛世?”
小和尚这时没了话,想不到怎么辩驳。
僧人微微摇头,手里仍拖着垂穗,天上飞过一群大雁,指向它们道:
“佛家五百罗汉,据传说原是天上五百大雁,因倾听佛陀弘法,而修得正果,遂成罗汉。”
小和尚茫然不已。
僧人继续说道:
“金身罗汉讲究渡过己身,唯有渡己方能渡众,渡众者即升入菩萨道,证得菩萨。”
小和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。
“先渡己后渡人,这本来无错,只是世间绝大多数僧人将渡己视为最终目标,只要自己渡过苦海,其余众生,随他去,让他们自己渡己。就好像自己追求君子,但不管平民温饱,还希望他们人皆君子,还乞求天下大同。”
小和尚懂了一半,他垂头思考了好一会,也没想出可以回僧人的话。
僧人摸了摸他的头,继续道:
“贤劫千佛,每一佛皆是注定,只是无论哪一佛,都未曾觉得佛法太高,高得他人难以悟通,苦海太广,广得他人终生难渡。”
“我听过迦叶佛,据说那时侯大家都是两万岁,两万岁足够渡过苦海吗?”
小和尚说起从秃驴那听到的些许传说。
僧人摇头,
“纵使是弥勒佛出世,人寿八万四千岁,也终有人难渡苦海。”
“难道人只有长生不死才能渡过苦海?”
面对小和尚的问题,僧人闭口不语。
小和尚走出田埂,又爬到树上,眺望着几十亩的金绿色海洋,秋风起,头上低飞过一群麻雀。
他以往也是农家人,住在凡间一个偏远村落,庄稼汉的酸甜苦辣,只尝过酸苦辣三种。那村小,不受人重视,土地也贫瘠,这金绿色海洋在他村里是见不到的,放村里人眼里,说是世间绝景也不足为过了。
“稻花香,歌声亮,小娘半夜点红妆,问啥打更还不睡,原来半夜要偷郎。”
扯着嗓子,小和尚放声大唱乡里的下流歌谣。
他乡里哪有打更,词是这样唱没错,只是从没有人打更,村里的俗汉进了城,见人打更编了词,不知怎的在村子里四处传唱。
僧人看着几十亩的稻穗,又俯身捻土。
这八天来,小和尚从未见他诵经,甚至连句阿弥陀佛也未曾听到。
可小和尚还是觉得他是真和尚。
他应是佛唱在心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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